COMMUNITY視野觀察

【李維菁專欄】溝通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對溝通悲觀的人呢?那必然是成長或社會化過程中,一場痛苦而漫長的覺悟吧。
【李維菁專欄】溝通

我人生的第一個演講是個失敗,當時我是幼稚園中班生,老師挑上我擔任畢業典禮的在校生致詞代表,要說些懷念並歡送大班生的話吧。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演講總是要內容,只好回家找父母幫忙。我自己先寫了幾句話,但五歲小孩的幾句話既不成篇,也難有上下起承,後來是父母寫了演講稿給我。但我不理解父母寫的內容,也不懂內容,只覺得是一長串字,必須硬背。上台前兩天,幼稚園老師要我在她面前先預演,結結巴巴,老師關心地問我,講稿會不會太長,真的背得起來嗎。年紀太小,我連擔心都不懂,順從文靜地點頭。

演講當天我站上台,就著麥克風開始老師同學大家好開始,說著說著,開始一片空白。我忘了台詞,站在台上望著台下整片小朋友發呆。我唯一的記憶是,老師跑上前,把呆立在台上的我舉起來,抱下台,抱回小朋友的隊伍裡。

這件事情沒給我帶來什麼對演講的恐懼,對演講的抗拒是開始寫作出書以後,偶有演講邀約出現的事。我沒有舞台恐懼症,事實上,幾次上台表演或說話,我沒有恐懼感,還有人驚訝地讚美我台風。而工作的時候,主持會議、參加討論,我也很少怯懦,能夠冷靜地針對主題發言。唯獨演講這事,我十分難受。我想了很久,到底為什麼?如果是單純害羞,我應該連座談或表演都同樣不適,怎麼獨獨對演講不行。

因為演講涉及兩個事,一是講者的自我認知,二是講者與聽眾的情感交流。多數的演講邀約都由講者自訂命題,準備內容。演講的目的都是希望內容能夠啟發聽眾,在知識面上可獲得新知,在情感上可以獲得共鳴,兩者必須兼顧才能構成一個比較成功的演說。

但是,我是那種打從心裡不覺得自已有什麼想法或知識足以啟發他人的人,也欠缺分享個人生命經驗的意願。而演講這件事情更奧妙的是,講者必須具備充分的自信才會展現能量,才能打動講者,而講者的自信,更來自講者「我相信所說的」的心態,才具感染力,才具說服力。另外,一場成功的演講還在於講者與聽眾的交流感,台上的人必須顧慮到聽眾的回饋,他們的表情與情緒,提問與互動,都很重要。

而我是個懷疑論者,特別是自我懷疑,對於必須激起他人的認同,或去爭取別人對我的回饋,感到根深蒂固的厭惡。我特別不喜歡聽眾從進場開始,就期待我給他們一點什麼,也討厭有人帶著評估的心情坐下,看看我有什麼本事。

我曾經和一位詩人說到這點,她笑說:「不意外,因為你打從心底就不相信溝通這件事啊。」

我愣了很久,過了好一陣子才能承認所說的是對的。表演只需要自我展現,我又不是職業性的,不太在意他人反應,若是座談或開會,是就事論事,不涉及私人的情感交流。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對溝通悲觀的人呢?我問自己,在人生哪一段經歷,我終於認定對別人傾訴,想獲得別人的理解,是註定無望的呢?那必然是成長或社會化過程中,一場痛苦而漫長的覺悟吧。

我記得我問詩人:「你呢,為什麼你可以常常演講?」

詩人說,她和我不同,她堅信語言的力量,她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投身社會運動,一場演講中,只要有一個人被自己改變了,那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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