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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危險,我們還剩什麼? Marriage Crisis After Nuclear Disaster

震驚世界的福島核災,引發了始料未及的社會現象,原來當災變過後,災民除了要忍辱負重、重建家園,還要面對一場婚變風暴來襲⋯

採訪撰文/Abigail Haworth 攝影/Eric Rechsteiner 翻譯/Ellen Wang 編輯/顧軒

除了危險,我們還剩什麼? Marriage Crisis After Nuclear Disaster

震驚世界的福島核災,引發了始料未及的社會現象,原來當災變過後,災民除了要忍辱負重、重建家園,還要面對一場婚變風暴來襲⋯

這奶油安全嗎?

或許有一天,當野村健司與太太愛子想起「生日蛋糕插曲」時,他們會莞爾一笑。去年秋天,在福島縣郡山市從事護理工作的愛子正準備慶祝35歲生日,健司決定要給她一個驚喜,所以從郵局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特別挑了一個裝飾著粉紅玫瑰的超大奶油蛋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愛子回憶著說,「看著他帶回蛋糕、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奶油安全嗎?』」

自從2011年3月,距野村家56公里遠的福島第一核電廠發生三起爐心熔毀的事故後,他們就避免購買福島縣所生產的乳製品和其他食材。42歲的健司向愛子坦承,他忘了確認鮮奶油的原產地。「我保證沒有問題,拜託吃一些吧,就這一次。」他乞求著太太,愛子卻斷然拒絕,也不讓孩子們吃。一陣沉默後,他拿起叉子,一個人獨自把整個大蛋糕吃完。事後,這對夫妻有整整兩天沒有說話。

災難蜜月期已經結束

東日本大震災發生至今已近三年,有兩萬人罹難,並造成世界上近25年來最嚴重的核電廠事故。野村一家所居住的郡山市,是一座約有三十三萬七千人口的內陸商業中心。郡山市雖倖免於海嘯的吞噬,卻逃不了伴隨多起第一核電廠爆炸而懸浮於空中的輻射粒子。空氣中的輻射量是1986年車諾比核事故輻射總量的18%至40%,然而日本受影響地區的人口密度卻是車諾比核事故的10倍。郡山市的輻射量超出法定規定的30至40倍,其中的銫和物理放射性核種將會在未來數十年內持續影響這座城市。

福島的兩百多萬居民面臨了極大的家庭生活壓力,夫妻間紛爭不斷,以至於因此而離異的家庭形成了一個專有名詞:Genpatsu Rikon,亦稱為「核能離婚」。

目前仍沒有相關的數據,但當地的磐城明星大學臨床心理學教授—久保田紀子證實,「當人們生活在多重焦慮下、感情出現裂痕時,他們沒有情感力量來修補關係。」留下來或是離開、關於輻射危險該相信什麼、這樣的情況下懷孕是否安全、什麼是保護孩子最好的方法等等議題,最終導致夫妻失和。「當人們對這些敏感問題持有不一樣的想法時,他們通常沒有解決的中庸之道」久保田補充說明。

然而,久保田所稱的「災難蜜月期(災後人們相互的幫助關係)」已經結束,取而代之的是長期的心理精神創傷。久保田說:「我們看到越來越多自殺、精神憂鬱、酗酒、賭博和家庭暴力的案子。」年輕一代也無法倖免。「就心理健康的觀點來說,現在才是關鍵。」久保田說道。

更難堪的是,日本社會對福島人的歧視逐漸增加。 他們對輻射受害者的羞辱,不亞於二次大戰時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受難者。當時男人無法找到工作,女人則因為她們是「受到汙染的」而對婚姻卻步。社會中潛藏著對福島人的歧見,流傳著像是福島人被禁止捐血、車窗被砸碎、申請工作時被要求提出體內銫含量的醫學報告等傳說,小道網站上甚至暗示福島的女人是「壞掉的東西」。

當政府已不可信

我與愛子和健司相約在郡山市市中心外的一家木造餐廳會面,我抵達時他們正在用午餐,一對天真無邪的女兒—櫻子和加藤,在他們身上爬來爬去。根據愛子的說法,這家餐廳是他們新的避難所。這間名為「銀河系的邊緣(Ginga no Hotori)」的餐廳,前身是一家專賣日式健康料理的食堂,現在則轉型為提供「保證無輻射殘留」餐點的飯館。「在這裡吃飯好放鬆,我既不用煮飯也不用煩惱。」愛子說著。

這間餐廳花很多心思研發餐點,像是豆腐漢堡、黑芝麻圓麵包,有機味噌湯等等。隱藏在鄉村風格裝潢的背後,是一台高科技的γ輻射光譜學機器,透過金屬儀表板上的按鈕與開關來操作。它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台工業型的 Magimix 食物處理機,差別在於它可以偵測致命的放射性同位素—銫137的等級。餐廳老闆有間佳津子是一名充滿活力的婦女。頭戴藍色頭巾的她跟我解釋說,每一樣食物都必須先削皮、切塊,之後才能送進機器偵測30分鐘。「我們烹調所需的每一樣食材都經過反覆的檢驗」有間說,「這很費功夫,但我想讓我的客人在這裡用餐時,感到安定、安心。」

餐廳只是其中一種,許多有相似機器的公民團體都紛紛在購物中心設置臨時辦公室,以便民眾可以自行測試他們所購買的東西,像是蔬果或園藝土壤。有間說:「沒有人願意再相信政府了!」他舉一個最近發生的例子:通過政府安全認證的牛肉、米、蔬菜供應商,其所提供的食物中,被發現含有大量的輻射殘留。「而你只能相信自己」。

愛子和健司也同意有間的說法。午餐過後,他們告訴我安全的疑慮造成太多衝突。「我們停止再對對方咆嘯」愛子說。他們現在達成協議,要盡全力呵護一家人健康。健司說:「我們很想一起搬離到其他地方,可是我們負擔不起。」說話溫和的他補充說,「那樣我就必須放棄目前的工作,依現在的經濟狀況,實在很難再找到一份新工作。」日本政府法令規定以核電廠為中心,半徑30公里範圍內的輻射量才會對人體造成危害。日本政府並未對非強制離開的居民有任何的補助,健司說他們怕會引發大規模的人潮外移,使得受災區變得更加貧窮。

野村一家深信,關於安全有太多的變動與未知,「如果說我們從中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政府與科學家沒有所有問題的答案。」健司說,「即使風險很低,我們也必須竭盡所能,降低女兒們暴露於輻射中的機會。」

在實際執行上,他們必須嚴格把關任何暴露於輻射的可能。愛子坦言這很難達到,「我們在戶外時,櫻子常常想採路邊的花或樹葉,我能聽見我內心吶喊著:『別碰!遠離那些東西。』這太悲傷了。」所以他們一家在戶外便戴上口罩,出門絕對以車代步,洗好的衣服與日式床墊在室內晾乾,拒絕食用自來水、魚、海草、乳製品及本地生產的米和蔬菜。一如大部分的人,他們有一台攜帶式放射量測定器,用來測量外在輻射量。

無解的新月胎記

2011年3月11日,星期五,當九級地震襲擊日本過後、狂暴海嘯來襲時,野村家正全神貫注聽著關於東北海岸沿線城鎮遭海嘯淹滅的新聞,巨浪高達40公尺,有數以千計的人喪生。愛子說:「我無法停止哭泣,我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當她聽到日本廣播協會(NHK)的新聞播報員以甜美的聲音報導福島第一核電廠的新聞時,她卻毫無警覺。「我所接收到的訊息是福島不會有什麼大礙。」事實上,日本政府早已知道冷卻系統會出現問題,卻沒有早一步提醒民眾。核災發生當晚,官方發言人告訴記者:「沒有輻射外洩,未來也不會發生。」當福島第一核電廠發生氫氣爆,官方當局仍持續低估事態的嚴重性並持續誤導社會大眾。

核反應爐爆炸事件時,愛子發現她懷上了加藤,孕期5週。新生命的到來讓這一家人陷入絕望的深淵,「我們知道輻射對胎兒特別危險,所以我們很害怕。」政府的一再承諾安撫了愛子,她花了一個星期帶著櫻子往南方逃。然而,此時她們已無可避免地暴露於碘131當中。碘131被證實是數百位車諾比的孩童得到甲狀腺癌的原因。2013年2月,日本政府為十三萬三千名福島的孩童作檢驗,發現42%的孩童有不正常的甲狀腺囊腫和結瘤。有三位被證實得到甲狀腺癌,另有七起疑似病例,有80%的機率會衍變成惡性腫瘤。這樣的情況在未來一定會持續惡化。

愛子往南投靠在大阪的朋友,健司則留在家。愛子懇求她的丈夫一起離開郡山市,「我告訴他失業沒有關係,我不在乎金錢。」健司卻對她的說法大發雷霆。他從20歲起就在郵局上班,他告訴太太說,離開同事就是擅離職守。

2011年11月,愛子即將要臨盆。她離開大阪、前往東京。在那兒有更多專家研究輻射對胎兒的影響,而且健司要探望也比較方便。但當時他們快要經營不下去已經維持3年的婚姻,「我們想要繼續走下去,但似乎不可能,我們誰也不退讓。」

加藤出生時,除了臀部上有個奇怪的胎記,其餘一切正常。當時有十位專家過來檢驗加藤異常的新月形胎記,但也摸不著頭緒。「有一次所有的醫生都聚集在病房,讓我覺得我們好像實驗小白鼠。」至今,專家們依然沒有答案。

漫長重建之路

加藤數個月大時,愛子決定搬回郡山市。「離開父親,過著像吉普賽人的流浪生活對孩子的影響太大了。」郡山市現在的氣氛,跟她在2011年3月離開時相比,變得很不一樣。福島曾經是日本最豐饒的農業產區,生產米、海鮮及蔬菜,現在卻努力復甦經濟。愛子了解災民想要振興受創區,重新再站起來的決心,但也不能低估了核災的危險性。她對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TEPCO)非常生氣,她也氣自己和當初支持興建核電廠的福島居民,「我們全都有責任!」她說,「我們當初投票支持興建核電廠,是因為我們想要得到實質的利益。」

現在野村家最擔心的依然是兩個女兒的健康,在核災發生屆滿三年之際,雖說,這對夫妻很開心他們重建了家庭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無法預測未來會有什麼不樂觀的變化。「要從福島核災完全地走出來是不可能的。」愛子說,「每年的3月11日,我跟健司就會想:『我們其中一個女兒會不會在今年發病?』」

註記:為了保護女兒的隱私,野村家的人名已經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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