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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菁專欄】鬼怪與新娘

明明她就是鬼怪長年等待的對的人,為什麼拔不出那把讓他痛苦的劍,他的靈魂仍然無法結束漂泊?
【李維菁專欄】鬼怪與新娘

這兩個月許多朋友沉醉在韓劇《鬼怪》奇幻浪漫的劇情與特效畫面中,當然了,還有孔劉破表的男性氣息。這齣劇編劇金恩淑設計的一個橋段,讓我覺得很有意思,總是連結起精神分析理論談到的,關於自覺以及重要他者在個人自覺過程扮演的角色是什麼。

孔劉飾演的鬼怪原是高麗時代的大將,但他所效忠的年輕君王受奸人所惑,逼他在邊疆流浪,看似與周圍強敵征戰護國,實則希望他死在沙場不要回來。鬼怪最終仍然回到首都,卻遭年輕君王殺害,全家族親屬也都被害死。鬼怪死後,奸臣命人將胸口插著劍的他拖到荒郊,命人不得收屍只能曝曬,但愛戴他的百姓在屍首周邊對上天哀求,神決定讓將軍以鬼怪之姿重回人世─只是胸口插著的那把劍永遠拔不出來,他必須帶著它在人間永生遊蕩。神告訴他,只有碰到命中注定的那位鬼怪新娘,才能拔出他胸口的劍,他才能真正安息,靈魂不再漂泊。

鬼怪在人間飄盪九百多年,為朋友一代一代送終,孤單的他終於在現代遇見了鬼怪新娘並且相愛。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安排是:一開始鬼怪要新娘為他拔出胸口插著的劍,但卻怎樣都握不住也拔不出來。為什麼呢?明明她就是鬼怪長年等待的對的人,為什麼拔不出那把讓他痛苦的劍,他的靈魂仍然無法結束漂泊?

鬼怪經歷了愛人,並進入愛一個人卻終究必須選擇與所愛分離的困境、他與轉世的家人重聚,也與過去結了仇的奸臣、令他含恨的君王重遇,彷彿過去的因緣在此時匯集,要他必須重新面對。但是舊的人際因緣,卻有了新的整理與體認,因為愛所帶來的體悟變化,他的心靈與看待世界的角度發生了改變,看待過往的冤仇有了寬容,對於惡行也有機會加以導正復仇。而最終,在劇裡,是鬼怪拔出了自己胸口的劍,實踐他好不容易體認到的命運,才能安息。

這讓我想到童話故事《睡美人》─睡美人受到詛咒,在荊棘圍繞的古堡內沉睡了一百年,在這一百年中,不時有年輕男人前來,試圖穿過荊棘,但他們都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剛巧一百年過後,有位年輕王子經過,那荊棘開了花,並且按照花朵自己的節奏開啟了通道讓王子進入,喚醒了睡美人。

《睡美人》長期以來被男性為主體的大眾文化解讀為,沉睡的人等待命中注定的對象出現,那人會喚醒她拯救她,給予她新生。這種被動式的觀點被用來解讀類似的童話,包括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等,並且發展成現代普遍的愛情觀點。這是以浪漫遮掩沙文、宿命掩蓋自我覺醒,進而體認並實踐個人命運的伎倆。換句話說,這樣的觀點讓人容易因循懶散,面對體認自我命運的艱苦歷程,那種主動介入自我覺醒的痛苦歷程,刻意忽視,並且將一切責任轉移到他者─對的人出現,你便會得救,靈魂找到歸處,甚而得到新生。

看似對愛情被動的等待,實則是對自覺的規避,對命運的逃離。

精神分析學家研究神話象徵,重新檢視童話,提出的觀點在於:睡美人在沉睡的一百年其實並非被動等待,她在那外界不得其門而入的地方,在看似阻絕的狀態中,經歷了一場內在的冒險,就算看起來是等待,那是「創造性的等待」。而後世的人們,刻意忽視在格林童話的記載中,那荊棘是按照自己的節奏敞開一條路,是它自己張開,歡迎那位立意並不在征服的王子進入。

換句話說,一切不會只憑等待發生,雖然外表看起來只是等待,雖然外在的境遇和困頓的過往條件乍看並無不同,但你的內在因為經過一場漫長的覺醒,體認到此生的命運,才有所不同,是主動性的發展造成看起來像是「命定時刻」的外在體現。

新的意義因此誕生,雖然看起來是在某個特定的人或時刻甦醒,實則是主動的介入。鬼怪最終是自己拔出了胸口的劍,睡美人是自己開啟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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