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專欄】職場小事

Text／李維菁 Photo／劇照

我離開職場生活已經很多年，那段好長的年歲在我人生與心靈上留下很重大的印記，那是一個年輕人認識社會與人性的主要途徑，是一個人因此成長的街頭震撼教育。但我這陣子常想起來的，其實都不是職場大事，而是那段時間的小事，說小也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意思，而是沒是沒非，但你也沒忘記的那種事情。

自己擔任過基層，和同事在背後罵主管，所以當了主管，我非常知道主管被員工罵是天經地義的事，從不奢望人家在背後不罵我。我覺得罵主管對員工的身心是好的，覺得被罵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所以我從不好奇，只在意每個人的工作表現。

有一天手機收到了訊息，是一個群組對話的截圖，裡面是我的組員罵我的內容。本來就給我臉色看的那人罵得很難聽，另一人附和了幾句，而平常總是對我溫暖恭敬、噓寒問暖的貼心的小女生，則令人意外地在群組中大罵我。

傳給我這截圖訊息的，自然也是我的組員之一，也是這罵主管群組的成員之一。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不知道這人是想傳給我要我提防，或想傳達大家的不滿希望我改善管理，還是，這根本是誤傳，她也許想傳給別人八卦一下，卻誤傳給我了。所以我什麼也沒做，沒回應，當作沒這回事，那人也沒後續的訊息。

日後見面我無感且不動聲色。幾天之後就忘了這事，想想那訊息實在什麼變化也沒帶來，給我臉色看的孩子繼續給我臉色看，貼心奉承的繼續貼心奉承。我只是這即將沉默的媒體產業的一個小齒輪，拼命想要做點自己相信的什麼，儘管這世界一點也不需要我所做的，而我快沒時間了。

不過多年後，我偶而會想起那截圖，覺得有趣。

在那之前，我曾經短暫在一個雜誌社工作一年，輾轉到了某一生活時尚相關的小組，裡面的組員有個我在前公司曾同事的年輕女孩，我記得我們算是友善，她離職的時候還寫了卡片給我。

我初到那單位，那久違的女孩對我也非常友善，一周之後突然態度大變，冷淡苛薄極盡找麻煩之事，並發動原有成員對我排擠霸凌。我難過也不明所以，人生地不熟卻飽受刁難，那單位的上司看這一切卻好整以暇。我安慰自已，我是見過職場風浪的人，這種事不是首次經歷，不要太糾結，說不定這正是上天反覆給的功課，雖然心裡也會盼望，人類社會要是沒這些事該多好。

就這樣被排擠了一年多，我找到了其他工作，比較有可能實現我想發揮的想法，便提辭呈。那單位的人排擠我久了，知道我要離職，出現一種奇特的沉默。有天那領頭排擠我的女生，竟然站在我桌前，說要跟我一起吃頓飯。

我看著她，微笑，點點頭。

在外面的餐廳，義大利燉飯剛上，女孩說她知道過去這一年她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她覺得很抱歉，那是因為她發現我的職位薪水都在她之上，而不管過去在業界我是不是比較資深，這公司她可比我早來的，若我的薪水職稱比她高，她的努力又算什麼！她說她嚥不下這口氣，所以就對我做了糟糕的事。

我點點頭，說知道了。

我想，反正我要離開了。對這一切，我仍決定保持沉默。

吃完那道歉飯回到公司一兩天後，那單位招搖無能的小主管突然跑來跟我說，聽說某某某找你吃飯還跟你道歉啊，你現在要去那公司根本沒前途啊，真的不打算改變心意嗎，那女孩真是了不起，心裡壓著不滿這麼久了，還能鼓起勇氣向你道歉，你說她是不是真的很棒很了不起，真是很棒的女孩對吧。

我看著那三八阿花，笑了。

嗯嗯，我這麼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