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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故宮,新世代──北京紫禁城裡的九〇後文物修復師

北京故宮猶如北京城的氣眼,在氣勢恢宏的紅牆黃瓦下,第一批九〇後應屆畢業生已入宮一年了。在宮裡上班是什麽體驗?幾位與故宮結緣的年輕人,為《美麗佳人》講述了發生在紫禁城裡的新故事。

撰文/若菲 攝影/黃楚桐 編輯/顧軒 造型/劉學 化妝/譚洪雨、陳瑯

老故宮,新世代──北京紫禁城裡的九〇後文物修復師

下午4點50分,再過十分鐘,就是中國北京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故宮)在每年四至十月例行的閉館時間,最後一波遊客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滿足而疲憊地湧出神武門。許騰快速抽完一支煙,逆人流往裡頭走,胸口的工作證露在風衣的最外邊。「今天我得跟同事一起負責封門,不能晚。」


同一時間,在文物醫院裡,漆器鑲嵌組的徐婕和古鐘錶修護室的劉瀟雨分別把工作的用具收拾妥當,開始和師兄師妹們逐一確認關閉電閘。所有與文物沾上邊的事情都馬虎不得,每一個閘門、每一道鎖都需要多人確認。


自從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兩年前在中國熱播,近年來,報考故宮的人數一直居高不下,初試人數最高時達到了一萬多人,而每年招聘配額僅有70個左右。許騰所在的文保科技部是近年來報考的大熱門,要求自然高,相關專業碩士以上學歷的應屆生才有機會通過第一道門檻。而每個如願被錄取的年輕人都能拿到足以在這座城市安身的編制名額。


此刻在離故宮不太遠的寫字樓裡,劉靜帶領著另一群屬於故宮嫡系的年輕人還在進行確認工作中的細節。他們負責的故宮文化珠寶品牌近一兩年來頻頻贏得明星青睞,在公益活動裡十分吸睛。在與故宮文化珠寶簽約的設計師中,最年輕的龍梓嘉只有23歲,卻在珠寶圈內收獲了超高的關注度。


宮牆內外,這些年輕人因為同一個名詞——故宮聯繫到了一起。

(許騰。)
(許騰。)

故宮裡的氣韻

一年前,出生於1991年的許騰從中央美術學院傳統人物工筆專業碩士畢業,過了重重選拔的考試,進了故宮文保科技部。文保科技部的前身是清宮的造辦處。宮裡的規矩,入職第一年的新人都不能觸碰文物,期滿後通過考核才有了碰觸文物的資格。許騰比其他人更經歷了一番磨練,由於科室調整,他和另一位新員工被留在行政辦公室工作一年。當同期其他人都陸續開始研習專業技術,他則繼續著行政工作。「開始也著急啊。但後來想,除了我,還有哪個新人能認識文保科技部所有人的臉呢?」


從小學畫畫的他,人生前二十幾年的時間幾乎都在畫室裡度過,現在他需要為其他人排憂解難。文物醫院由三座一字排開的仿古建築組成,他走在其中,也盼著自己調回科室的日子。文物醫院有條不紊的節奏,逐漸將他心頭的那點兒焦慮磨平,他知道自己將融入其中,成為這裡的一分子。

(由左至右:徐婕、劉瀟雨、龍梓嘉。)
(由左至右:徐婕、劉瀟雨、龍梓嘉。)

劉瀟雨和徐婕比許騰早入宮兩年,她們幸運地趕上了科技部的「小院兒」時代。在此前,科技部的各個修繕組在紫禁城內歷代前任嬪妃身處的「冷宮」。每天八點準時上班,第一件事是拿起熱水壺去水房打足一天要用的熱水。回到小院,給師父泡上好茶,幫忙做好當天準備工作,然後學習或觀察師父和師兄如何操作。劉瀟雨說師父工作起來往往進入化境,屋子裡經常靜得只有調試鐘錶裡齒輪的聲音,和整點時音錘敲擊出的美妙旋律。


在宮裡人身上,你看不到「著急」這兩個字。師父叮囑最多的是要穩。第一年裡學習技術的時候,性子要強的劉瀟雨也曾急過,結果她發現凡是著急做完的事情,往往要多花兩倍的時間把活兒給找齊。完美是急不來的,而徐婕修復的是更脆弱的漆器,面對那些細微的裂縫,每次處理時都要屏住呼吸。

(劉靜。)
(劉靜。)

在故宮之外,另一種氣息在碰撞,激蕩出新的能量。劉靜在就職故宮文化珠寶副總經理之前,她的履歷上寫著高級訂製時裝、時尚買手店和高級珠寶品牌工作的經歷,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與傳統文化產生關係。


故宮文化珠寶是北京故宮宮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旗下品牌,隨著故宮文創周邊產品的火爆,文化珠寶也開始發力。有人說,談到要讓人風雅地掏錢買單,故宮在國內博物館衍生品裡算第一名。這是一群不一樣的「故宮人」,拜訪客戶時,她是手裡拿著傳統寫意的珠寶樣品、手腕紋著花朵紋身、腳穿潮鞋的時尚達人。「有時候,你不能只和客戶談歷史傳承,而是切換思維。你喜不喜歡,想不想戴身上?新一代的故宮人也該是最潮的。」


在傳統的氣韻下,故宮不會只拘泥於過去。劉靜帶領團隊大膽嘗試,邀約明星參與故宮公益活動、與時尚品牌及KOL合作推出聯名款飾品,獲得20分鐘內搶購一空的漂亮商業數據。另一方面,劉靜也在絲毫不差地配合著宮裡的節奏。品牌聯名不能對故宮形象造成誤讀或損害,每週社群媒體上的推文則需要提前一週以上提交審批。「我們雖然承擔著盈利的壓力,但更首要的是守護故宮這個世界文化瑰寶的IP。」


口傳心授,代代相承

作為故宮文化珠寶簽約的最年輕設計師,龍梓嘉今年23歲,他的珠寶工作室在北京珠寶藝術設計中心,除了紫禁城之外,這裡是民間傳統寶貝在北京露面最多的地方。因為外婆是梨園中人,龍梓嘉從小就接觸各種複雜的珠寶,也是真心喜歡古典意境,所以設計起來格外上心。為了設計「遊園驚夢」系列,他看了六百多遍《牡丹亭》,整本崑曲可以從頭唱到尾。


外婆教給了他對傳統文化的敬畏之心,故宮則是他踏上珠寶設計路的啟蒙之地,珍寶館和鐘錶館是他最喜歡的藏館。清宮的鐘錶與珠寶,都是融匯同一時期中西方最高工藝水平的精品。「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不會想到慈禧太后也有從西方專門訂做的切割精細的鑽石戒指,掐絲琺瑯和彩寶鑲嵌在一起也毫不稀奇。」


同樣,無數次流連在鐘錶館的還有1989年出生的劉瀟雨。劉瀟雨的師父是鐘錶修復專家王津,大師兄是亓昊楠,這兩位是從紀錄片裡走出的故宮「網紅」。「師傅在無數次接受採訪時稱,大家對我們的喜愛都源自於對鐘錶文物喜愛的愛屋及烏。」說笑間,劉瀟雨講起了師爺進宮的趣事。「有次,師爺回組裡跟我們傳授修復經驗,被新來的保安員攔在了兩道門口,他們穿著黑西裝,只認證,不認人。」在宮裡忙活了一輩子的修復大師老老實實地拿出訪客條,等著自己的徒弟徒孫過來領人。


口傳心授是故宮裡師徒傳承制的重要手段,師父王津做人做事的規矩也影響著劉瀟雨。「一次,我完成了一個琺瑯柱補件的修復,通過了專家組的驗收,但心裡仍覺得不夠完美,就跟師父說能不能再琢磨一下,要不心裡面過不去。師父說得簡單,你心裡有個標準是好事兒。」在古鐘錶修護室裡待了一年多的劉瀟雨,現在能獨立修復小型鐘錶文物。在她之前,從事鐘錶文物修復工作的很少有女孩。她作為薪火相傳的第四代傳人,正在將更多精力投入其中,還記得師傅王津說過,「這一輩子,我們經手修復的鐘錶文物,不過是故宮1,862,690件藏品裡的滄海一粟,但重要的是能將手藝傳給下一代。」


1989年出生的徐婕,在漆器鑲嵌組主攻漆器修復,跟隨大師兄漆器修復專家張軍和漆器組科長閔俊嶸研習技藝,可以獨立上手修復宮廷生活漆器文物。大型漆器的修復往往包含木器、百寶鑲嵌等跨組合作,修復中要處理很多疑難雜症,遇到難題時,需要來自師兄傳授的豐富經驗。漆器歷經時間洗禮後,表面會出 現裂紋,甚至呈現「冰皮」的現象,一碰就可能碎裂。


去年,徐婕著手修復一件雍正時期的紅漆描金如意,如意頂端鑲嵌的玉石鬆動了。她小心翼翼地移開玉石後,發現藏著張寫有「古物館陳列」的紙條,顯示是後來的修復記錄。將紙條小心移除後,還隱藏著一小塊薄薄的金箔。原來清代的匠人在寶石下會墊金箔,為的是讓光線照在寶石上微微反光。「從工藝上,發現了古代工匠在設計時的巧思,又無意見到了老一代修復師的修復痕跡。在如意配套的錦盒裡,還有一張寫著『清世宗禦賜』的紙條,正趕上《甄嬛傳》在播出,忽然覺得自己和文物之間產生了某種密切的聯繫。」


對年輕的修復師來說,科技的滲入為文物修復也帶來了新的可能。故宮文物醫院裡專門設置了實驗室,X光、CT機、拉曼光譜儀等新設備可以探究一座玻璃宮燈上彩繪使用的顏料成份,分析出一件漆器中大漆和桐油的比例,可以看到一幅古畫內部背裱黴菌的情況。在修復師接收一件待修文物之前,對文物的「病症」了然於胸。

宮牆之下,新舊重疊

許騰的家在北京藝術家聚集地「環鐵藝術城」,鐵軌的震動和畫室外的蛙鳴是屬於北五環外的景象。故宮周邊的高價房租讓大多數年輕人無力負擔,他每天跋涉三四個小時上下班,趕在6點40分之前出門。即便通勤辛苦,回家後,他會照舊畫上三四個小時,保持創作上的敏銳。


和許騰不同,劉瀟雨住在北京二環內,一輛漂亮的紅色電動車是她通勤的工具。還在上學時,她就開始設計珠寶。為鐘錶這樣集合多種裝飾工藝的鐘錶文物修補配件時,給了她不少靈感。「從前覺得學了七年的珠寶首飾,對宮廷首飾及製作工藝的了解已深入骨髓,但鐘錶文物卻是接觸之外的,它是應該被我們重視的文化瑰寶。鐘錶裡的任何一種元素,都可以稱為機械美學。」


徐婕在家裡佈置了一間陰房,專門用來陰乾漆器作品。徐婕同組的師兄有一位是斫琴高手,古琴的製作最少需要經過二三十遍的髹漆和打磨,師兄們說,想要了解漆器的習性,就需要自己先了解所有的門道,理解當初的工匠們如何造出這一件件寶物,這也是她佈置陰房的目的。對漆過敏的苦惱困擾著她,天冷時,她經常把過敏紅腫的手臂晾出來降溫,以減輕撓心的巨癢。但手中修復過的漆器溫潤的感覺,抵得過身體本能的抗拒。


劉靜幾乎每週進宮兩三次,不知不覺間,她的所有朋友開始稱呼她為「娘娘」。工作之餘《甄嬛》《如懿》這些故事背後的秘密成了她進宮時自娛自樂的樂趣。「延禧宮這三個月來是最受遊客青睞的宮!」在她看來,古代皇后不過是住在大一點的院子裡而已。今年北京故宮文化珠寶會繼續與中國品牌合作,推出專屬聯名款,在扶持品牌同時,也在傳遞東方宮廷美學領域繼續領先。至於劉靜,也夢想著擁有自己的品牌,看過了這麽多好東西後,誰能忍住表達的心呢?


在工作室和龍梓嘉告別時,他毫不隱藏對自己為故宮文化珠寶設計的那套瑞鶴造型珠寶的滿意,靈感來自故宮的香爐,而製造工藝選用了很多西方首飾設計的技法。「我們先讓大家喜歡起來,只有了解的人多了,才會吸引外界的關注。故宮不再是舊的形象,就像之前推出的朝珠耳機一樣,多有趣。」用幽默的方式去獲得年輕人的關注,再將故宮渴望傳遞的文化逐漸滲透給更多的人,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


新一代的北京故宮人更新著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裡,有自我、有傳承、有延續、有表達,有不可言說的情懷和在新與舊之間恣意生長的力量。如果故宮的宮牆會說話,最近在說的一定是少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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