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Talk｜聽藝術｜專訪龐畢度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Marcella Lista：「聽覺能擁抱環繞我們的一切。」

視覺僅限於眼前的範圍，但聽覺能擁抱環繞我們的一切。──瑪切拉．利斯塔 Marcella Lista

是時候讓「耳朵」帶路了！巴黎龐畢度中心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以「聲音」為主角，近年陸續與藝術家阿比查邦（泰國）、伊斯瑪伊洛娃（烏茲別克）、池田亮司（日本）攜手合作，帶領觀眾穿越影像與裝置，聆聽亞洲的夢境與記憶。我們特別潛入剛閉館整修的新媒體藝術部門，專訪他耳中的當代藝術世界。

龐畢度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 Marcella Lista 專訪

• 「聽藝術」與「看藝術」有什麼不同？
• 聽覺與夢（潛意識）的關係：泰國導演阿比查邦
• 聲音也承載歷史的線索：中亞女性藝術家
• 聲音與展覽動線策劃：日本電音作曲家池田亮司
• 龐畢度五年閉館整修計畫
• 藝術是什麼？
• 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簡介

你以「聲音」研究藝術，讓「聲音」成為線索，探索在繪畫、舞蹈、錄像與裝置上的複合表現。這樣的藝術觀從何而來？

瑪切拉．利斯塔：我在巴黎長大，家人是義大利移民。我的父母對劇場極為熱愛，並深入研究。欣賞現場表演是家裡常見的活動。舞臺上展開的時間經驗，深刻形塑了我的感知方式。如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所言：「在此，在舞臺上，時間化為空間。」這句話很神秘，我一直在嘗試理解它。

最初我的研究聚焦於20世紀初浪漫主義的影響，特別是「總體藝術」（Œuvre d'art totale，融合所有藝術形式）的概念。「總體」永遠無法真正達成，這類實驗往往會產生運作過程開放的作品。其中「聲音」很有趣，因為共鳴與頻率是無法被封閉的，會無止境在時間與空間中擴散。我認為20、21世紀許多有趣的創作，都在追求這種開放性，不論使用哪種媒材。

「聽藝術」與「看藝術」有何不同？近年你與許多藝術家合作時，幾乎都談到了夢。這在當代藝術史上有什麼意義？

瑪切拉．利斯塔：西方文化長期將視覺當作主要且理性的感官，幫助大腦分析、建構世界知識時最倚重的系統。相比之下，聽覺更像是氛圍的、較不「聚焦」的本體經驗，某種程度上作用於無意識層面。

視覺僅限於眼前的範圍，但聽覺能擁抱環繞我們的一切。處理聲音會開啟另一種覺知方式，彷彿進入另一種空間。深度聆聽能觸及不同層次的意識。有的音樂形式讓人如入恍惚與夢境之地，浮現不同的認知。一些從事動態影像創作的當代藝術家對「聲音」有著深入的理解，他們知道透過影像聲音設計與音軌編排，可以跨越並探索各種感知的邊界。

泰國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電影總是透過夜晚與夢境，走向真實與現實。去年巴黎秋天藝術節，你策劃廣受好評的阿比查邦影像回顧展，是如何讓巴黎的觀眾在泰國的聲音裡「作夢」？

瑪切拉．利斯塔：阿比查邦的作品以鬼故事與廣義的泛靈論而聞名。他先赴美國學習實驗電影，返回泰國後結合了前衛抽象電影與身邊村民們的感性與故事。夢境、超自然信仰、商業電影與電視劇的影響，使虛構與日常生活並置，在他作品中形成詩意的張力。

在龐畢度中心的個展，我們捨棄本館典型的白盒子展場，使用館外的一座展亭——它在1990年代作為雕塑家布朗庫西的舊工作室，近期因翻修而被清空。阿比查邦選擇反轉工作室採光充足的特質，封起所有窗戶，營造出夜色住宅的私密感。約20件錄像裝置，溫柔分布於若干隔間模糊的房間中。他為每部作品重新調整聲音，有的靜音，有的降低聲音，有的重新編輯，細緻安排展覽整體的聲響。觀眾在空間中走動時，能感受聲音像是單一樂章般呈現，彼此呼應，共存於同一幅風景。

聲音亦承載歷史的痕跡。你在2022年邀請烏茲別克藝術家薩歐妲．伊斯瑪伊洛娃（Saodat Ismailova）於龐畢度中心對談，並放映他帶有「聲音紀錄片」風格的作品。請分享你在其作品中聽見的中亞文化與女性角度。

瑪切拉．利斯塔：伊斯瑪伊洛娃在烏茲別克接受錄像與電影訓練時，國家正從蘇聯時期被壓抑的文化歷史中逐步恢復。他最早的委託案之一，是沿著貫穿中亞的阿姆河，錄製那些從未被記錄過的傳統音樂形式。後來的作品《Stains of Oxus》曾提及：如果當地居民作惡夢，便會在早晨對河說話，將夢境託付給河流。

我深深著迷於其聲音表現的多樣性，與致力呈現被壓抑歷史的決心。2023年我曾於 Le Fresnoy 當代藝術中心策劃與他相關的展覽。在那之前，我們於龐畢度播放他的作品《祖赫拉》（Zukhra／2013），全片以一個固定鏡頭，拍攝一位女子在近乎無時間感的傳統場景中睡著。貫穿整部作品的聲音，構築敘事與戲劇張力的主體。

聲音帶來時間的旅行：古老旋律、首任總統的演講、新聞片段的聲音彼此交疊輪替，彷彿將國家的歷史濃縮於一場夢中。催眠般的聲響中穿插一則短敘事：一位少女每晚起身走向山中，當哥哥決定跟蹤以揭開秘密，少女化身成星星消失。這是烏茲別克的民間傳說。這部作品巧妙地將20世紀政治局勢與口傳故事連結，呈現後共產國家多重歷史並行的狀態，也質疑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位置。

伊斯瑪伊洛娃由祖母撫養長大，祖母將精神價值以口述方式傳承給他。耳朵，是歷史得以延續的重要管道。

（譯註：「Zukhra」在烏茲別克語意為「金星維納斯」，象徵明亮、愛戀、渴望。在烏茲別克文化裡，祖赫拉被聯想為黎明時短暫現身的晨星，當人們懷抱夢想時，便向晨星祈願。）

聲音不可見，你如何規劃展覽的動線？例如2018年你在龐畢度中心為日本電音作曲家池田亮司（Ryoji Ikeda）策劃轟動一時的聲音裝置展，一座巨型聲音裝置的展示方式，尤其令眾人驚艷。你如何決定作品的聽覺與視覺呈現方式？

瑪切拉．利斯塔：池田亮司在1980年代以京都成立的團體 Dumb Type 起步，其名稱「愚蠢的傢伙」本身就是對當時日本科技崇拜的反諷。團體將科技作為批判工具，以激進的多媒體創作著稱。

我第一次與池田的作品相遇，是1990年代 Dumb Type 在法國演出，非凡地融合音樂、裝置、舞蹈、影像、建築與早期數位媒體。後來他以個人身分展開頂尖的聲音實驗，將類比取樣實踐推向更遠，數位聲音結構的驚人可能，對我造成深刻的影響。

策展對我而言，始終是與具體空間的對話。與藝術家合作個展時，我們從展場的物理建築出發，思考作品如何在其中棲身。池田的展覽中，我們使用了龐畢度中心南側一樓轉角的展廳，那裡有整片玻璃落地窗，可直視街道，與外部公共空間相連。池田決定用飽和的白色螢光燈照亮整個空間，實現內外無界限的透明效果，作為他的大型聲音作品《A [continuum]》的一部分。

五座巨大的指向性喇叭，能將聲音傳送到極遠距離，播放柔和、即時生成的頻率組合，這些頻率取自音樂史中 A 音的多種調音方式。當這種低頻以一定音量播放時，聲波會彼此互動，也會與在場觀眾的身體產生互動。觀眾的身體自然成為打造空間和聲響的元素，各自形成獨特的聆聽經驗。

這是非常「身體性」的聲音經驗，池田稱之為「聆聽的編舞」。當人意識到「聆聽的身體」是作品的一部分後，新的問題便會浮現：我們如何移動？作品在哪裡？它是一個物件、一個空間、一種振動，還是我們對它的感知？邊界開始消融。聲音與空間、展覽場地與街道之間的區隔都被打開。這種定義的轉換讓我著迷不已。

龐畢度中心已進入為期五年的閉館整修計畫，這將影響到新媒體藝術部門的策展規劃嗎？或許對新媒體藝術而言，從美術館出走反而是一件更樂觀的事？

瑪切拉．利斯塔：新媒體藝術先鋒白南準曾將新媒體策展人比作樂團指揮，根據可用的「樂器」來詮釋作品。龐畢度中心目前正在推動「星座計畫」（Constellation），將典藏借展至法國及海外的博物館。對新媒體部門來說，這是重新於不同語境中詮釋典藏的絕佳機會。

今年四月至七月，我們與臺中的國立臺灣美術館合作，展出「聲音藝術之旅」的其中一個版本，透過龐畢度典藏作品與亞洲聲音實踐的對話，梳理20年間的聲音藝術實驗。其中也包括對臺灣聲響術先驅林其蔚、王福瑞的委託創作。

目前我正為德國漢堡美術館籌備「21世紀不穩定媒體」特展，展出新媒體部門近年的重要新收作品。所謂1980年代興起的「新媒體」類別其實一直在變動，透過藝術家不斷重新定義技術工具，也透過他們批判性的運用方式，反映我們所處的時代。這檔集結40件大型作品的展覽將於明年秋天開幕。

對你而言，「藝術」是什麼？

瑪切拉．利斯塔：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沒有藝術的定義。正因如此，藝術才有趣。藝術家 Robert Filliou 有句名言：「藝術是讓生活比藝術本身更有趣的東西。」儘管藝術可被定義為物件或圖像，我更把它看作與未知相遇的時刻。

我希望聲音能在博物館獲得更大的重視。自現代主義以來，聲音與音樂一直是藝術史不可或缺的部分。博物館才正開始為以那些聲音為核心、邀請我們花時間用耳朵體驗的藝術形式，打造更好的展示條件。

Art Talk｜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 Marcella Lista

具法國與義大利背景的藝術史學者，現任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新媒體藝術部門總策展人。畢業於巴黎索邦第一大學藝術史博士，曾於大學任教，研究音樂、聲音與視覺藝術之間的關係。早期任職於羅浮宮當代藝術節目策劃，特別關注時基藝術（time-based arts）。2016年起領導龐畢度新媒體部門，重視聽覺的探索，積極推動聲音藝術的展示與收藏。近期曾與國立臺灣美術館合作策展「無序樂章：聲音藝術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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