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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情緒勒索!忍受痛苦並不能獲得愛 脫離高壓「有毒關係」

韓國權威精神科醫師權純載推出《有毒關係:獻給雖然痛苦到想死,卻無法斷絕關係的你》,詳細解析有毒關係的徵兆、階段、困境,釐清情況,並找出最適合的解決方式,識破那些讓你自我懷疑的話術和技倆,保護自己。

圖/皇冠文化;翻攝自Pixabay作者Goran Horvat、Lia、Moshe Harosh、Oleksandr Pidvalnyi、Ulrike Mai

拒絕情緒勒索!忍受痛苦並不能獲得愛 脫離高壓「有毒關係」

文/權純載、出版社/皇冠文化

絕不結束的不幸——有毒關係

「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這輩子應該就注定要過這種日子了吧。」

這位疲勞、患有慢性憂鬱、自殺傾向症狀的四十多歲未婚女性,她的這番話使我內心感到沉重。我開的處方能幫助她改善失眠,平息她偶爾爆發的情緒漩渦,但她內心的痛苦並未獲得根本性的好轉,她仍舊感受不到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希望與生機。

她是工作穩定的公務員,年薪雖然不多,但足以讓她過上滿意的生活。她擁有充分的同理心和社交能力,因此也能和他人維持著不錯的關係。為了自己的目標,她認真努力,交辦的事也盡責完成。任誰看來,她都充分擁有幸福的資格。

她的問題在於身處的環境。她是一男一女中的老大,是韓國典型的長女。父親因為意外英年早逝,於是她從高中開始便擔當起家裡的支柱。她的人生並不屬於她自己,不存在青春期、叛逆期,或是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妳要趕緊站穩腳步,在經濟上協助妳弟弟才行。」因為母親的這番話,她將青春和戀愛都拋到腦後,找到安穩的工作變成她唯一的人生目標。然而,她的工作還沒完。弟弟第二、第三次重考的補習費,都由她負擔;弟弟考上大學後,想要她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語言進修和創業。那筆創業基金是由母親貸款來的,而母親的貸款理所當然由她來付。

事情發生在弟弟結婚前幾個月的某天。母親一向不太在意她的婚事,所以不斷推遲,或對她帶回來的每任男友都感到不滿意和反對,但卻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弟弟的婚事。母親興奮的樣子讓她很不是滋味,雖然當下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情緒,不過母親的下一句話就讓她爆發了。

「妳爸爸不是有留一間公寓嗎?我打算把那間給妳弟當作新婚房。好歹我們也是男方,有間房給親家看比較體面。」

感到氣憤的她,問母親要搬去哪裡住,她的母親馬上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去住妳家就好啦,反正妳看起來也不想結婚。我們母女倆就像朋友一樣一起愉快地生活、一起變老吧。」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Moshe Harosh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Moshe Harosh

她這次再也無法忍受了。她這輩子都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給家人,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表達出反對意見,換來的卻是母親瞬間扭曲的臉與惡言,以及那把自己所有的機會與金錢,像插上吸管一般吸乾的弟弟投來的無情無義,諸如「不孝女」、「貪心的女人」、「我是怎麼把妳養大的」、「姊姊為什麼要讓媽媽那麼辛苦」等指責。更讓她感到氣餒的是,他們好像要把她身邊的人際關係也都毀掉,母親說她的改變是她現在交往的男友造成的,或說她去(她母親口中的)精神病院只學會一些糟糕的東西。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什麼不一樣。她父親留下來的公寓變成了她弟弟的新婚房,她母親搬去和她一起住,交往的男友因為母親的反對分手了,她今天也過著不是自己的人生。她的家人對她毫無感謝之意,也不覺得有所虧欠與愧疚。她在外是有能力的公務員,在家卻沒有追求任何權利與幸福的資格。無論她如何探索自己的心靈、得到多少他人的安慰,只要她在這個環境裡,不幸就絕不會終結。

我們相信所有人類都是自由的,但事實上人的心靈很容易受到環境壓迫。對身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而言,環境就是人與人的關係本身。我觀察了許多那些身處於永無止盡不幸中的人後,明白了一件事:他們的身邊都有著有毒關係。在那樣的關係中,心靈再堅強的人也會變得無力、失去追求幸福的本能,最後連脫離的想法都失去,只能癱坐著痛苦呻吟。令人意外的是,這種關係並不是由詐欺犯、強盜等有犯罪傾向的陌生人所引起的,而是由一起生活、關係親密的家人、情侶、朋友、同事等造成的。

只要身邊存在著這樣的關係,人類就絕對看不見自己的內心與欲望,而會選擇放棄去擺脫痛苦,消耗所有的希望與活力來解決他人的低級野心與一時的匱乏。這種關係就像劇毒物質或細菌一樣,扮演著破壞人類心靈的角色。我稱這種在人類心靈上具傳播毒性的關係為「有毒關係」(Toxic relationships)。

有毒關係隱藏在其他正常關係之中。主導有毒關係的人,會把正常關係中某種程度的衝突與傷害當作藉口,進而主張這種反常的關係是正常的。他們將偽裝成愛的殘暴與掠奪,和包裝成集體意識的瘋狂指責與侮辱,縮小成普通關係中經常發生的衝突,反而視被犧牲者或反抗者為有問題的人。然而,在有毒關係中所發生的事,與其他正常關係中所發生的事,本質上並不相同,也與其他平凡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前後輩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同。

人們總是相信自己的幸福快樂值高於平均,並會想要得到親近的人的愛和認同,所以當領悟到自己的犧牲或愛絕對得不到回報時,就會感到心痛與痛苦。人心是非常容易被具有毒性的人們利用與背叛的,如此一來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是沒有價值的人,並認為人生沒有任何希望。

有些關係必須要脫離。你以為只要不失去對他們的愛,持續忍受現在的痛苦與負擔,總有一天他們就會掏出藏在內心深處的愛,補償你一直以來所經歷的悲傷,讓你找回你人生的價值——這種你所期待像魔法般的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對你有滿滿的愛的人,現在就會對你表達他的愛;現在壓迫你、讓你感到不幸的人,未來也絕對不會愛你。

若確定你們之間的關係就是有毒關係的話,

你必須要脫離才行。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Liai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Liai


有毒關係不知不覺就開始了


患者K來找身為身心科醫生的我就醫。


來到診療室的男性患者K是位三十五歲左右的牙科醫生。身材消瘦,穿著端莊的休閒式正裝,給人乾淨俐落的印象;但另一方面,他看起來也極度敏感且有氣無力。混濁眼鏡鏡片後的雙眼,也如鏡片一樣模糊不清。即使說句客套話,也無法說他這樣的形象會帶給人好感。

K 的個性誠實細心,從未在服務的醫院中惹過麻煩,但大家對他的評價仍舊不太好。雖然他個性不是親切且善於社交,但也不會隨便對待身邊的人或病人。整體而言,他彬彬有禮,即使面對年紀比自己小的人也會使用尊稱。事情發生在公司聚餐時,一位一起共事的年輕口腔衛生師對他的穿著開了玩笑,他突然站起來咆哮道:

「對我指指點點的,你算老幾?你就那麼了不起嗎?我知道你平常就瞧不起我!」

在場的人當然全都僵住了,因為他的能力或社會地位並不到會被瞧不起的程度,而且那位同事說的話在其他人聽來也不構成什麼問題,甚至更像是親密友好的表現。但K 的怒火無法平息,最後年輕同事哭著跑了出去。K 逃亡似地逃離了突然散場的局,回到家後在浴室裡用蓮蓬頭水管捆住自己的脖子,要不是他的老婆察覺到後趕緊勸阻,差點就要發生可怕的憾事。

其實K 不是第一次這樣因為別人的話而勃然大怒了。雖然他看起來是非常小心謹慎的人,但不經意的一句話就能讓他發脾氣。大部分K 身邊的人並不知道他為何生氣,只是開始與他疏遠,K 也不打算為此多做解釋。問題在於K生氣之後的心理狀態,每當碰上這樣的夜晚,K 便會深陷在悲慘與羞恥的情緒中。雖然他很後悔自己發了脾氣,但聽到那些話的當下確實感到自己被侮辱與瞧不起。

我這麼問他:

「所以你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在那種情況下感到受侮辱和生氣吧?」

他回答道:

「不是的,醫生,我知道我為什麼生氣,以及這憤怒和受侮辱的感覺從何而來,就是因為我和我父親之間的關係。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改變不了。我想知道的是結束這痛苦關係的方法。」

意外的是,K 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問題。他的行為是如何惡化他的社會立場、為什麼他會這麼容易感覺被他人侮辱,以及這樣的問題如何搞砸自己的人生,這些問題他都可以條理分明地說明,讓精神醫學科醫師都感到驚訝。他對自身問題的優異洞察說明了他不斷努力與反省以擺脫自己的問題,但他依舊痛苦纏身,無論多麼深思自己的問題,多麼努力原諒自己,他和帶給他痛苦的父親之間的關係始終沒有改變,甚至問題到現在都還持續。我明白,K 仍被折磨自己一輩子的有毒關係所束縛並痛苦著。


那天,K不知為何就成了有毒關係的犧牲者


K 和父親的有毒關係可以追溯到他結束高中三年的宿舍生活,開始念大學的時候。K 出生於雙親從商的家庭,度過相對平凡的青少年時期。K 高中的時候是優秀的學生,但也常聽人家說他不知變通。他總是死板地遵守校規,因此受到同學們的嫌惡,不過整體而言,他是家裡的驕傲,無論別人或他自己,都相信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大學入學考試以優異成績考上牙醫大學後,就像多數大學生一樣,他搬到學校附近開始獨立生活。

那年,K離開鬱悶的宿舍,陶醉在二十歲大學生自由之中。他的父母在郊區做生意,並住在附近的公寓。三月,他睽違一個月後回到父母居住的家。那是他獨立生活後的一個月,坐在餐廳的K興高采烈地訴說成年男性的大學新生故事,但過了一會後他才察覺到不對勁,父母一直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回應他的話。這時,K的父親突然憤憤地開口了:

「你瘋了嗎?」

K傻住了,突然襲來的咒罵就像插上胸口的匕首,但他連感到疼痛的時間都沒有,只有臉變得通紅。比起痛,他更感到羞愧。因為不知道被罵的原因是什麼,K本能地開始回想自己的行為有什麼問題,肯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原因,但他就是不明白。他好像成了不懂事的孩子,因為自己的愚蠢行為而陷入困境。本來保持沉默的K父親丟下筷子就走了,理由是沒胃口。K雖然嚇傻了,但還是吞下口中咀嚼的飯粒。這時的羞愧感從此折磨了他一輩子。

K在自己的房裡休息時,他母親叫他去主臥室,讓父親消氣。他進到臥室,父親還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這樣三十分鐘過去,不自在與不安的感覺讓他就快窒息了(此後,K 患上嚴重的恐慌症)。就跟吃飯時一樣,K 的父親不悅地開口了:

「你回來幹嘛?」

雖然是毫無頭緒的問題,但他還是回答自己是回來探望父母,並問了父親是不是心情不好。無論如何,都得要讓父親消氣才行。父親卻開始瞪著他。

「嘖!」

一瞬間,K的眼前一片空白。回過神時,只有臉上燙傷般的疼痛感,他被賞了一巴掌。K的父親以前也經常打他,但那只會在K說謊之類,明確犯錯的時候。因為有明確的形式和原因,因此也有宣告結束的某種程序。然而,剛剛的疼痛卻是出自個人的,那並不是一種程序,而是個人的報仇或暴力。像是國中生走在暗巷被高中生施暴搶錢一樣,不知道會以什麼方式進行,也不知道何時會結束,K當時就像那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未曾想過要抵抗父親,於是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K的思考就停滯了。在此同時,K的父親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電視上的高爾夫球比賽,然後突然問了K:

「你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

K不記得自己當時回答了什麼,只記得在毫無防備下,被父親踹了胸口而在地上打滾。那天他所受到的衝擊,讓他這十多年間沒有一天不想起。然而,當時的K還想像不到,這樣的關係在十多年間的每週反覆上演。那天有毒關係開始,徹底摧毀了K的靈魂。

 


雖然他是精英,

卻成了不折不扣的有毒關係犧牲者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Ulrike Mai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Ulrike Mai


有毒關係成了K 的日常生活。起初,K 以為週末的那件事只是一時的偶發事件。基本上他的個性還算樂觀,因此他以為那只是父親心情不好時單純的發洩。其實,暴力在他們家並不罕見。K的父親曾因為K 的哥哥書念不好,當著他的面打哥哥,他哥哥也經常沒來由地對他動粗,但一直以來這些都沒有對K 造成太大的傷害。因為即使理由各有不同,當時的韓國社會無論學校或是家裡,許多家庭認為只要是男生,就必須承受父親和兄長的暴力長大,這種風氣被美化為「愛之深、責之切」或「管教」。因此,這是K成長過程中熟悉的法則,K不認為自己家和別人家比起來有什麼特別的問題。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父親的異常行為不斷持續,變成了一種模式。對因為緊湊的課程而疲憊不堪的K 而言,每週一次的週末休息時間漸漸變成了地獄。雖然週末經常必須要回家,但回到家後,父母卻都不和他說話。吃飯時,父母兩人很多話聊,但卻一句話都不跟K說。當忍受不了沉默的K 開口說話,他父親就會羞辱他:

「你不會看氣氛嗎?」

K的父親似乎認為K說的話不符合情況也不適當。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籠罩,K 就像朝鮮時代的長工挨揍了也要為了生活磕頭吃飯一樣,勉強咀嚼嚥下。因為他們家的潛規則是不能有人比父親先離開飯桌的,因此那段時間他都必須忍耐。事實上,和家人一起吃飯時,K 幾乎沒有受過人性的對待。每個禮拜經歷這非人性且屈辱的吃飯時間,讓K 的自尊心在一段時間後變得支離破碎。K週末回家,除了睡覺時間以外,都不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但K的父親也並沒有試圖要跟他說話。在他父親喝啤酒或父母兩人聊著經營相關的話題時,誰也沒有要和K搭話的意思。當他父親偶然和K對到眼,便會憤然開口說道:

「你為什麼在這裡?」

K無話可說,他自己也不想待在這裡。被強制拉到父親房間的他,只聽到父親問:「你來幹嘛?」不知道父親到底想要什麼。然而,K為了盡可能改善和父親之間的關係,能說的都說了,但父親卻羞辱他不是真心想說,而像在唸課本。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候,K的父親開始毫無理由地毆打K。他父親用暴力和K 慢慢耗時間,造成他巨大的痛苦,或與其說是暴力,那更像是在拷問。然而比起暴力,還有更令人害怕的事。

「就是讓你離開家太久,我才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明明是我兒子還這麼惹我討厭,那別人該有多討厭你?我這是在教育無能的你。」

這一瞬間,K的存在被生下自己的父親,同時也是和自己最相像的存在、如自己根源般的人否定了。K的內在發出東西破碎的聲音——那是在K最辛苦、沒有任何能肯定自己的依據時,也能相信自己的唯一東西。那是對自己與未來毫無懷疑的自信,也就是可稱之為自尊心的東西,現在卻破碎了。以前,K能夠毫無理由地相信他人,即使是初次見面,基本上也相信對方是帶著好意看待自己的。因此,他也能用善意的目光去看待別人。即使是初次見面的人,他也能親切地對待,因為他相信自己是應該受到愛戴的存在。然而從這天起,K失去了那個東西,連對自己的微小信任都失去了的他,再也無法相信他人。

K漸漸每到了週末,就感到憂鬱無力。課業方面也並不容易,隨著年級上升,他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每到週末,他父親的異常行為就會開始。要是他週末沒有回家,他父親便會毫不留情地打電話給他,然後這麼說:

「你腦袋有問題嗎?你在哪?王八蛋。」

這件事不分時機,無論是他剛結束辛苦的考試和同學一起喝一杯的時候、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或是和初戀女友共度青春美好時光的時候,只要手機響起,看到是父親來電的瞬間,他便會失去平常心。電話一打來,為了防止父親發怒,K只能勉強自己回家,回到那個對他來說即將發生可怕事件的地方。一進到父母居住的村子口,K 就會開始嘔吐,但恐懼與屈辱感讓他無法停下腳步。他不知道自己正遭受虐待,因為人生無法重來,所以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其他活下去的方法。有毒關係就這樣侵蝕著他,他變成了有毒關係的犧牲者。


有毒關係破壞犧牲者的心靈

無力、憤怒、猜忌、羞恥、不安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有毒關係從頭到腳侵蝕了K,讓他變得無力。早上起床比死還要痛苦,他明知道自己的手臂在動,只要再出一點力就能起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做不到。精神上像被麻痺了一樣動彈不得,需要非常努力撐起身體才有辦法起床。後來,他從精神健康醫學科醫師那裡得知,這種症狀叫作鉛樣癱瘓(leaden paralysis),是憂鬱症常見的身體症狀。無論這個症狀叫什麼名字,他在大學時期都是出了名每堂課遲到的學生。

他變成充滿憤怒的人,認為大家都討厭他、瞧不起他,因此他也開始憎恨別人。後輩沒有打招呼,或同事們因為他的小失誤發笑,這種對一般人來說只是日常生活眾多事情中的一件小事,對他而言卻都在印證父親凌虐他時所說的話——他父親說他是不值得被愛的。

K 養成了懷疑他人的習慣。若有人向他表達善意,他就認為那是在覬覦他賺來的錢與累積的社會地位。若有人做出稍微違背自己意願的行為,他就覺得自己被人瞧不起。這種心態下累積起來的憤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機點爆發。K把飯局上喝醉時開的小小玩笑,當作對他的攻擊而發火的情況越來越多,於是大家開始與他斷絕往來,有機會成為朋友的人都被K 變成了敵人。他被世界孤立,K 真的變成了不值得被愛的人。

除了羞愧之外,憤怒也困住了K。曾經充滿自信且活潑的K,不知不覺變成對自己的一切都感到丟臉、沒有自信的人。K開始強迫性地檢查當天身邊的人以及對他們說過的話,不斷確認自己是否在對的場合說了對的話。但沒有人有辦法永遠保持彬彬有禮、對每個人講話都得宜,誰都會有或大或小的失誤,可能是小小的口誤,也可能是不知道眼前的人比自己優秀,而在他面前賣弄的丟臉經驗。這些都是每個人有可能會犯的錯,也是任何人都可能發生的事。然而,即使是那樣稀鬆平常的失誤,都會讓K 感到丟臉。睡前躺在床上、早上淋浴時,他都會因為想起自己犯的失誤而感到羞愧。每當這種時刻,他就會不自覺地罵起髒話,無法自行控制每分每秒湧上的羞愧感而爆出「幹!」這種髒話,讓K 看起來就像是妥瑞氏症患者。他依舊很害怕手機響起,只要手機來電顯示「爸爸」,他的心就會開始狂跳,腦袋一片空白。K 的父親有個打給K 但卻什麼話也不說的習慣,這是為了壓迫K和壓制氣氛。電話響起,接起電話後聽不到那頭傳來任何一句話,只清楚聽見憤怒的呼吸聲,這短暫的時間對他來說非常可怕。戰勝不了壓迫感的K便會開口詢問:

「爸,你打給我嗎?」

而他父親以那種特有的口氣回答:

「對,我打給你。」

然後K 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因為就算問了打電話來有什麼事,也只會聽到一陣咒罵。K冷汗直流,今天又要因為什麼事被找碴?現在要馬上開車回家讓父親發洩情緒嗎?此時此刻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力感支配了他,他徹底成了有毒關係的犧牲者。

 


有毒關係一旦形成,

便逐漸具有破壞性及不斷強化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Goran Horvati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Goran Horvati


K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就是有毒關係的典型樣貌。無論是發生於家庭或職場,所有有毒關係都有幾項共同特徵。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我將關係中的對象分為兩種。主導有毒關係,給對方造成有毒影響、試圖操縱對方的人,稱為「主導者」;而從屬於有毒關係、被這種關係操縱並因此受害的人,則稱之為「犧牲者」。


主導者與犧牲者之間壓倒性的力量差異


有毒關係發生於力量有著壓倒性差異的主導者與犧牲者之間,即父母與子女、師長與徒弟、前輩與後輩、上司與下屬等。有毒關係越是持續,主導者與犧牲者之間的力量差距就會越來越大。必須留意的是,這裡所指的力量差異,不僅僅是物理性的力量差異;例如讓主導者K的父親與犧牲者K之間形成有毒關係的力量差異,就不是物理性的力量差異。當時的K或許稱不上是健壯,但大致上算是健康、體力達平均標準的普通年輕人,所以即使是充斥著毆打、謾罵、人格侮辱的有毒關係,K的體力也絕不會抵抗不了邁入老年期的父親。然而,人與人之間,社會經濟地位遠比物理性的力量更具影響力。大學時期的K除了課餘時間的打工之外,並沒有其他收入。雖然就年齡看來他已是成年人,但就社會經濟層面而言,他並不是可以獨立自主的成年人。相反地,主導者K的父親在社會上是受人尊敬的有錢人,更重要的是,他具備了豐富經驗所鍛鍊出來的純熟社會技能與歷練,以及可以動搖許多人的手腕與影響力。

當K試圖以力量對抗父親的那瞬間,K在社會上就成了對父母施暴的絕世逆子而受世人指責,並被斷絕了所有經濟上的支援。儘管K年輕而且力氣較大,但他能夠戰勝父親的機率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他們都在本能上清楚知道兩人之間的力量差距,K其實也曾在父親的暴力之下,為了保護自己的身體舉起拳頭,但他鼓起勇氣舉起的拳頭,卻因為父親大聲喝斥:「你竟敢想對我動手?」而無力地放下了。雖然K和父親之間的有毒關係所帶來的影響,對當事者K 而言是破壞了他整個人生的驚人大事,但諷刺的是,在K 當時生活的韓國社會裡,這只是無法被定罪的瑣碎小事。

就算是夫妻、同學、手足等名義上看似平等的關係,若仔細觀察這些關係就會發現,在形成有毒關係之前,主導者與犧牲者之間有著壓倒性力量差異是很常見的。父權文化普遍存在,於是在婚姻生活或家庭失和被無條件認為是女人責任的社會裡,夫妻之間就很容易產生有毒關係。在這樣的情況下,文化或社會偏見等要素,就是在主導者與犧牲者的有毒關係中,明確區分力量優劣的重要因素。若好好觀察看似平等的國、高中同班同學之間發生的有毒關係,會發現他們生活其中並稱之為班級的這種特定組織裡,經常可見主導者擁有比犧牲者更具壓倒性影響力的情況。這樣的力量優劣非常堅固,無法輕易被推翻。


有毒關係一旦形成便會不斷強化


有毒關係具有強烈的持續性與逐漸嚴重的破壞性。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心理方面的優劣,當關係中發生虐待、惡言等破壞性行為時,人與人之間便會產生某種心理動態,也就是流動與模式。一旦心的流動固定下來,就會漸漸形成某種固定的形態,形成固定形態的有毒關係會抗拒改變,於是不平衡且具破壞性的流動便會繼續維持。

剛滿二十歲的K 並沒有意識到有毒關係開始了。因此,他把父親突然對自己的人格侮辱與暴力,僅僅當作是父親一時的反覆無常。然而,父親毫無理由(但他自認為理由充分)行使暴力的那天,還只是個開始而已。隨著時間過去,拳頭之後動粗口、罵完之後動拳頭、人格侮辱、把K當成隱形人,這些都只是根據不同情況改變形態而已,暴力仍然持續。而且可怕的是,這對K的父親,甚至對K而言,都逐漸變成理所當然的事。

K漸漸開始害怕週末的到來,只要K回到家,父親無論理由為何,都會理所當然地對他發怒,無論那憤怒是起因於K、他自己的壓力或是其他理由。K也一樣,起初,他還會感到奇怪,努力想找出原因,了解父親為什麼對他發火、自己為什麼要持續遭受這種可怕的對待,但隨著時間過去,這樣的有毒關係對K而言也變成理所當然的了。很少人會思考風為什麼會吹、蘋果為什麼會從樹上掉下來。K寧願忍受痛苦,也放棄對這種關係提出疑問。

有毒關係越是持續,暴力程度就越嚴重,手段也越多樣。長時間施行暴力到成了常態的話,就會改為變成拷問(tortue)的形態。人對他人行使暴力時,施暴的一方心裡存在著一種類似馬奇諾防線的堡壘,讓他們的施暴無法超過一定的程度。這堡壘是複合而成的,其中包含釋出惡意及破壞性行為時產生的罪惡感,以及對方和自己同樣生而為人、自然而然會去想像「如果我也被那樣打的話,應該也很痛吧?」的同理與同情。

用手指捏死螞蟻的時候,我們很難想像螞蟻全身被壓扁、生命即將消失的感受,但是看到血腥電影裡人的手腳被砍斷時,因為對方和自己太過相似,便會產生反感。然而,長時間持續的有毒關係會稀釋主導者心裡的馬奇諾防線,甚至讓防線消失。結果就是,人類對人類施加的暴力程度強化,方式變得過於殘忍。此外,並不只有暴力的物理性程度強化了,暴力的多樣性也增加了。從K 遭受到的非物理性暴力來看,最具代表性的是「無視」。每個週末家人一起用餐時,K怎麼樣也插不上話。K無論說什麼話,父親都毫不理會;晚餐期間,K的父親徹底把K 當作不存在,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會被指責吃飯的時候什麼話都不說,而且這成了K被暴力對待的藉口。這種一個人的語言訊息與他的非語言訊息不一致的情況,在心理學中被稱作雙重束縛(double bind)。最終,K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父親的話,他難以逃離這種怎麼做都不對的情況,和家人用餐的時間總是讓K感受嚴重的不安與混亂。

暴力的多樣性已經擴大到傷害K的基本人權。基本人權指的是居住遷移自由、表達自由、思想自由等為了維持人類生活,必須且基本的自我決定權。K的父親以語言、非語言侵害的方式,對K想住的地方、婚姻生活、未來計畫等,這些身為人類的K 所能決定且應該享受的基本生活權利施加暴力。


有毒關係在封閉的情況下會牢牢鞏固


有毒關係具有強烈的孤立性,並且這種孤立性會使犧牲者無法獲得外界的援助,因而感到嚴重的無力感。雖然韓國在近年來改善許多,但傳統上依然有一種氛圍,就是不希望所有場所都適用於統一的規則。也就是說,在社會、家庭、軍隊、男女之間的問題上有不同的規則。在社會中,蓄意損傷他人的身體是可能被判刑入獄的重罪,但在家庭裡,這卻是一種訓誡的方式。雖然勞動契約裡,規範下班後公司不得干預員工的生活,但許多公司仍將參加聚餐等活動,視為組織配合度的重要指標,因此連下班後的生活都會被主管影響。除此之外,這類每個組織都不太一樣的規則,有時甚至侵害了人的基本權利,讓隸屬於封閉組織內的當事人無從抵抗。有毒關係就存在於這樣的縫隙當中。

幾年前引起軒然大波的「第二十八步兵師團醫務兵殺人事件」,也就是「尹士兵事件」,即是軍隊中有毒關係的駭人事件。在尹士兵事件中,包含李兵長在內的四名軍隊學長是有毒關係的主導者,他們在和尹士兵一起吃冷凍食品時,集體將他毆打致死。在尹士兵失去意識昏倒後,這幾位主導者仍殘忍地繼續對他施暴。經過深入調查後得知,包括李兵長在內的這群人,長達四個月對犧牲者尹士兵行使物理性與言語性的暴力。

重要的是這起事件的環境因素。只要建立起孤立的環境,絕對無法想像會發生在現實社會中的暴力就會變得漫長且殘忍。

基本上,雖然這是因為封閉環境而產生的有毒關係,但有毒關係的主導者們為了維持這種關係的孤立性進而採取的行動,也值得關注。加害者們為了盡可能防止對尹士兵施暴的事實曝光,因此更改尹士兵的勤務,甚至阻止他和家人會面。假如他們堅信自己殘酷的行為是正當的,就不會有這些為了維持關係孤立性而產生的行動,所以他們是清楚知道,他們的行為可怕到就算是對戰俘,也不會輕易出現這些行為。但即使如此,他們仍保持關係的孤立性,並沒有停止他們的這種行為。這是典型有毒關係的特性。

整理一下,(1)在關係明確的主導者與犧牲者之間,具有力量優劣或社會和心理性位階的差異,(2)發生了在其他正常關係中無法被接受的孤立性與暴力關係,以及(3)暴力越來越強烈與多樣化,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有毒關係」。然而,上述的三項特徵只是構成有毒關係的外在特性而已,兩人之間內在隱密的心理交流則會形成某種病態關係,並使有毒關係持續。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Oleksandr Pidvalnyi
示意圖/翻攝自Pixabay作者Oleksandr Pidvaln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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