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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獨處是一種成長的推力,使你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寂寞對你來說是什麼?《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揭開了每個孤獨靈魂的背後,無論是對愛情的渴求、想要狂放的慾望,在人心複雜的環境,一起帶領各位釐清屬於自己的底氣。

文字截自《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Photo / Netflix、IMDb

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獨處是一種成長的推力,使你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大學畢業後那段時間,茫然不知所從,父親看不慣,一天晚上對我說:「我給妳兩條路走,一條路是去念研究所,另一條是去找工作。」斬釘截鐵的語氣如釘子與鐵鎚,要為我的人生蓋棺定論。面對沈重威脅與日常的種種挑釁,雖然焦慮不安,卻更因此不願輕易屈服,於是我沈下心來,繼續不動聲色。

然而表面雖然鎮定,卻每日每夜的心慌。談起夢想和理想,我從未有過任何宏大的目標,能夠毫不心虛義無反顧地前進。我所愛的,不過就是看書寫作、旅遊散步、和朋友到餐酒館吃吃喝喝閒聊生活。凡此種種令我快樂滿足,卻都是父母眼中所謂的不務正業,完全構不成正當人生的基礎。只是從小到大,一路升學,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令人心安,卻嚴重缺乏自主。而此時的我,再也關不住二十二年的壓抑,強烈地渴望著自由。

徬徨之際,男友N正好計畫回義大利去探望家人,看著我日夜掙扎,他說,「妳沒有離開原生家庭生活過,不如跟我一起去義大利一陣子,花點時間思考人生到底要做什麼,」還有,「房租免費,每天可以吃我媽煮的菜。」

我被最後兩句話收買了。就這樣,領出所有打工存款,打包兩大箱行李,站穩馬步,準備好面對人生的第一場家庭革命。

父母得知我的決定後非常憤怒,家裡頓時成了戰場,日日夜夜的爭吵、嘶吼、淚水、辯論、冷戰輪番上陣,沈默是一種暴力,語言也成了武器,尖銳的鈍重的,一一向我迎面丟擲而來,但無論我如何被挫傷割傷燒傷撕傷,表面都強硬地故作鎮定,只有在關上房門之後,才渾身癱軟倒在地上,細細舔舐著身上刺痛流血的傷痕。

每一次的交戰都勾起過往的痛苦。我不斷回想起成長過程中被父親高壓統御的大小創傷,這使我更加確定,若不狠下心來一意孤行,下場只有被拖回那以愛為名的牢籠,在毒性豢養中日漸喪失自己。我以冷靜面對挑釁,以理性對付歇斯底里,不求被理解,只求問心無愧。啟程的時間一日一日逼近,我去意堅決,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到最後,父母終於意識到阻擋我離開的唯一方法,只剩下用鐵鍊將我拴在無窗的房間內關禁閉,於是,他們最終不得不向新的現實妥協。休兵熄火,遍地狼籍,連月以來的內戰宣告結束,只是此時雙方都已元氣大傷,這場戰役,並沒有真正的贏家。

出國那一天,父母開車送我到機場。

他們對我雖然有著諸多不滿,卻還是在出國前陪我到處採買,並為我準備了茶葉鳳梨酥等禮品,就怕我禮數不周,給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也或許,他們只是想在我離家之前,多一點與我相處的時間。而數個月來總是擺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我,內心卻飽漲著不安與不捨的酸楚,若是沒有強大的自制力戒備不怠,一不小心就會氾濫成災,使我人設毀滅,前功盡棄。

過了機場第一道安檢後,我回頭看,見到在嘈雜擁擠的人潮邊緣,父母還站在那裡朝我引頸張望。見到我在看,他們對我揮揮手,嘴角擠出微笑,眼神卻參雜著擔憂、關愛與譴責。那樣的眼神太過沈重,我奮力擠出一個自信堅強的笑,頭一別,狠下心往海關走去。父母一從視線消失,我的眼淚就不可遏止地流了滿面,只是這樣脆弱的畫面,在當時的戰略考量下,是絕對不能讓父母看見的。兩部電影,幾頓飛機餐,黑夜星辰化為朗朗白日,我在燦爛艷陽中抵達義大利。比薩機場小小的,一下子就看到了N。他為我準備了一個火腿三明治,一隻捲好的菸草。我們在托斯卡尼的公路上搖下車窗,輪流抽著一根菸,聊著小別以來大大小小的話題。炎熱的空氣順著風灌入車裡,空氣裡有曬乾的草的氣味。我看著左右兩邊綿延開來的黃棕色土地,恍惚間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踏入了一個全然未知的新生活。我不敢相信我做到了。連飛好幾個小時的疲憊,突然襲捲上來,我在行駛的車上睡著了。

剛到義大利的那幾日,生活忙碌而精彩,見了N的家人、好友與同事,東奔西跑辦理居留手續,中間也抽空到附近的大城小鎮做觀光客,但等一切塵埃落定後,生活再次回歸常軌,熱鬧歡騰的日子,一下子就安靜空曠了下來。N當時在一間靠海的飯店工作,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絡繹不絕,他一週工作五到六天,每天動輒十二小時以上,我們幾乎只有晚上才見得到面,但經過一整天周旋在手腳遲鈍的同事、蠻不講理的富豪與超乎常人負荷的工作量後,他往往已經累得不成人形。很多夜晚,我們就在電影,聊天,做愛與抽草間度過,隔天早上醒來,簡單吃了午餐、一起玩玩貓後,他便跳上車為生活打拼去。

白天的時間我幾乎都自己一個人。

那時我的義大利文仍不流利,就連到附近的雜貨店幫N的奶奶買包駱駝牌香菸,或是早上到轉角的早餐吧點個可頌加濃縮咖啡,都是十分吃力的事情。當你喪失了語言,也就喪失了你的身分。在台灣,我是個立體的人,有家庭背景,有個人歷史,有鮮活的性格,有特定的社會階級;到了義大利,我卻成了一個空白扁平的異鄉人,喪失了幽默,遺失了機智,甚至失去了部分的生活能力。我的學歷、背景、愛恨情仇突然之間再也不具任何意義,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理解,在當地人的眼中,我只不過是個膚色太白的亞洲女人(常有人跟N說,我應該多曬點太陽)。

我時常一整天說不上一句話,唯一的陪伴,是書、寫作、電影,還有N養的幾隻貓而已。

有時候接到台灣家裡打來的電話,從對話與語氣中拼拼湊湊,得知我不在的這段時日,父母之間的關係似乎變得更緊繃,再加上父親生意失利,妹妹在升學壓力下愁雲慘霧,家裡的氣氛陰沈乖戾,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既擔心又難過,理智上雖然知道這並非是我的責任,也不是我能解決的問題,但還是忍不住產生一種拋棄家庭的深深罪惡感。反觀當下的生活,在國外已然數月,對未來依舊沒有頭緒,豈不應驗了父母的冷嘲熱諷,說我這一趟只不過是浪費錢不負責任出去玩?

家人與我心懷隔閡,義大利的生活仍然陌生,唯一支持我的N又忙得不見蹤影,我的心一天比一天鬱悶,當初以為離開台灣、遠離父母、從二十多年來一成不變的人生中喘口氣,或許能幫助我釐清思緒,為未來指引道路,但至今依舊一片茫然。我驚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也痛苦地認知到,無論我做了什麼人生選擇,都無法同時討好所有人。

人生有多少該留給自己,多少該奉獻給身邊的人?面對這個千古哲學問題,我啞口無言。

在偌大的時空腳下,我赤身裸體,手無寸鐵,軟弱無用。我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床單的皺摺起伏幻化成世界盡頭的沙丘,在月光下冷淡冰涼地佇立不動,無邊無際的空曠寂寞橫行駛過,那寂寞最終漸漸長成一種慢性病,在我體內開枝散葉,隱隱發炎騷動。

有天下午,我看著窗外晴朗無雲的藍天,第一次恐慌發作。

一路走來的無數衝突,使我不得不去思考人生的意義,我為了什麼而工作?為了什麼而生活?為了什麼而唸書?為了什麼而愛?這樣的問題不斷追問下去,必然碰觸到生存本質的思考,而我發現自己沒有答案。第一面骨牌於是被推倒,開始質疑起人生所有的現實、道德與規則,曾經賴以維生的觀念變得陌生而搖搖欲墜,過往深信不疑的價值體系崩解了。在傾頹的城牆腳下,我的心被恐懼的爪緊緊攫住,銳利的冷使我發自內心深處顫抖,那段時間,我很怕見到夕陽。無根存在的恐懼使我喪失現實感,甚至使我懷疑一切皆是虛幻想像。我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只是吃飯喝水,就連最愛的書也看不了。這可不是我當初想像的情況。

為了重獲腳踏實地的真實感,我不得不開始練習將注意力拉回現實中的微小細節。漸漸的,我的感知變得敏銳,洗澡熱水滑過肌膚的軌跡、草地在腳下的窸窣聲響、夏日涼風的柔弱無骨,無花果在嘴裡爆裂的汁液,全都強烈而清晰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感官資訊爆量,萬物七彩紛呈,稍一掠過,便吹皺一身雞皮疙瘩。

如此感受,前所未有。過去的人生在對比之下,突然顯得那麼渾渾噩噩、行屍走肉,從未真正思考或提出重要的問題,只是日復一日在人潮推搡之中浮游載沉。只是過活,並非活著。

被恐懼癱瘓在床上的那段時光,就像跌入一池又深又黑的無底泥濘,我只能不斷向上蹬腿,拼命大口呼吸,才不至於往下沉沒。然而,意識或潛意識中的事物,卻在被徹底打碎後,以我無法全然理解的方式,找到了新的方式重新組裝。攤在床上兩個月後,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一句話突然清清楚楚躍出腦海,清晰得就像電影畫面底下的字幕:

「如果恐懼如此真實,那快樂也該同等真實。」

突然之間,長久棲據在我體內的冰冷,久逢暖陽般,一點一滴冰融消散了。

那一年,我離開了熟悉的一切,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沒有得到我預期的事物,卻經歷了意想不到的突破。

有人說:「遲早有一天,生活會讓所有人都成為哲學家。」

那場寂寞的慢性病永遠改變了我。曾經那麼焦慮不安、無知無感,於是懵懵懂懂、隨波逐流,卻在遠離一切熟悉的人事物後,才誤打誤撞地學到,原來體驗「差異」是旅途的真諦,它將你去中心化,將你掏空,以此騰出空間來裝進新的東西;獨處則是一種成長的推力,它過濾掉生命中使人分心的人事物,使你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自己,探問勢必碰觸的人生命題。差異與孤獨,往往會在心裡引爆恐懼,然而恐懼雖然可怕,不斷的逃避,卻會使人墮入真正的地獄。

從低潮走出來後,我去了威尼斯一趟。天氣又濕又冷,海上霧氣在夜晚的聖馬可廣場上幽幽聚散,我與友人在巷內一家燈光溫暖的小餐館吃海鮮喝紅酒,結帳離開後,兩個人都醉醺醺的,在黑暗蜿蜒的小巷內漫無目的地散步聊天。那時正值面具嘉年華,轉個彎,就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看見容貌詭麗精緻、服裝繁複華美的面具人,他們的表情凝固在喜怒哀樂的不同階段,姿態優雅地在廊柱陰影下曳地而過,從迷霧中現身,又隱沒到迷霧中去,宛如神秘瀉湖上的海市蜃樓,又如一個個滯留人間的怪異神祇,既美麗又恐怖。

人生,的確是既美麗又恐怖的。穿梭在這些詭譎華麗的面具人之間,神秘的夜霧,海風的鹹味,酒足飯飽的幸福,歷劫歸來的和解,使這場即將結束的夜晚,飽漲著難以言喻的感動。身邊的朋友突然說了一句:「有時候覺得世界這麼美,真希望永遠不要死去。」

我默默流下眼淚,那眼淚既哀傷又幸福。

寂寞的慢性病痊癒了。後來留下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嶄新迷人。

《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作者: 趙又萱 Abby Chao  

繪者: Amily Shen

出版社:悅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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