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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如果時光不曾遺棄我們,路易絲・布爾喬亞 Louise Bourgeois:「當這些衣服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就不會被丟棄,而保存下來。」

從東京森美術館外的大型蜘蛛雕塑《母親》(Maman),再到今年在臺北富邦美術館登場的大規模展覽,路易絲・布爾喬亞的藝術漸漸走入臺灣觀眾們的視野。我們特別專訪陪伴路易絲30年的助理 Jerry Gorovoy,聊聊在探觸情緒力量的作品背後,這位獨特藝術家的多重面貌。

編輯&採訪撰文/涂千曼;現場口譯/Ting Hsieh;圖片提供/紐約伊斯頓基金會 The Easton Foundation

獨家專訪/如果時光不曾遺棄我們,路易絲・布爾喬亞 Louise Bourgeois:「當這些衣服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就不會被丟棄,而保存下來。」

路易絲・布爾喬亞跨度98歲的人生中,歷經過世界大戰陰霾,也走過家庭作為生命支柱的巨大矛盾與痛苦。公然出軌且專斷的父親,久病且隱忍的母親,交織童年的不解與傷痛。儘管後來與美國藝術史學者丈夫及三個孩子組建新歸屬,也無法阻止死亡與別離的到來。對路易絲來說,藝術是他應對世界的方法,如同一場又一場驅魔儀式,釋放感受並維持精神的理智。陪伴在旁擔任藝術家助理長達30年的 Jerry Gorovoy,也通過親身相處,分享他眼中的路易絲。

《蜘蛛》(Spider),鋼與大理石,52.1 x 44.5 x 53.3 cm,2000。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蜘蛛》(Spider),鋼與大理石,52.1 x 44.5 x 53.3 cm,2000。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他知道,當這些衣服成為藝術作品的一部分,就不會被丟棄,而被保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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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您與時年68歲的路易絲・布爾喬亞相遇,展開合作並伴隨他度過餘生。這位傳奇藝術家年過七旬才真正受到廣泛關注。作為見證者,可以分享其藝術生涯是如何被發掘並看重嗎?

路易絲從藝術學校畢業時,在地下藝術圈已小有名氣,然而他的創作經常變化,觀眾往往難以將他的作品聯繫起來。1982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為路易絲舉辦回顧展,展出大量作品,讓人們了解他自 1940 年代以來的創作,是非常好的開端。

我剛認識他時,他在家中從事創作。後來我們一起搬到了布魯克林的工作室,路易絲有空間嘗試不同形式,並能夠有更大規模的創作。對於雕塑而言,這樣的空間尤為重要。路易絲之所以一直不為人知,部分原因與他的心理狀態有關。他某種程度上帶有自毀傾向,也不太願意輕信他人。我想,當我進入他的生活後,他可以更專心創作,因為他知道有人可以幫他處理其他的事情。我負責與博物館合作、出版書籍與作品的安裝展示。

《牢籠(眼與鏡)》(Cell (Eyes and Mirrors)),大理石、鏡子、鋼與玻璃,236.2 x 210.8 x 218.4 cm,1989–1993。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典藏。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Marcus Leith
《牢籠(眼與鏡)》(Cell (Eyes and Mirrors)),大理石、鏡子、鋼與玻璃,236.2 x 210.8 x 218.4 cm,1989–1993。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典藏。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Marcus Leith


您認為路易絲的藝術核心是什麼?可以分享他創作的驅動力與過程嗎?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與公開展出?

路易絲能夠將自身情感轉化為具體的形式,最終成為藝術品。他常說,創作時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這是一段沒有明確目的地之旅程。所以他只是持續創作,幾乎像是進入恍惚的狀態,將全副身心的感受轉移至材料上,投入創作的過程。

當他完成一件作品時,他知道自己真實表達了內在感受。路易絲的藝術可以強烈衝擊人們內心。我曾親眼見過一些觀眾,對著作品忽然開始流淚。路易絲曾說過,如果作品足夠有說服力,每位觀者的體驗都將不同──觀眾的理解可能與他本人的意圖不同,但能感受他所傳遞的情緒與氛圍。如果別人喜歡他的作品,他很開心,但對他更重要的是,作品是基於「自身需要創作」而存在。


您曾提及:「我和路易絲之所以同行,是因為我們對心理分析、藝術有著共同的興趣。如果我沒有獲得藝術學位,我可能會成為一名心理醫生。」可以描述您們相處的日常嗎?

我們的生活有「粉紅色的日子」與「藍色的日子」──有些日子一切都很好,我們工作順利,心情愉悅;但也有些日子,他非常憂鬱。我會試著去理解,為什麼情緒會突然轉變?是什麼導致他的焦慮?為什麼對某個人表現出攻擊性?對我來說,這些是待解的謎題。我遇到最理想的「病人」,但這並不代表我真的是心理治療師或他是病人。雖然我能去理解他的情緒變化,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一起生活,像普通人一樣,去看電影、參觀展覽、與朋友聚會等。我們的日常其實很平凡。每週工作六天,非常專注且有條理。

《粉紅日與憂鬱日》(Pink Days and Blue Days),鋼、布料、骨頭、木頭、玻璃、橡膠與複合媒材,297.2 x 221 x 221 cm,1997。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Peter Bellamy
《粉紅日與憂鬱日》(Pink Days and Blue Days),鋼、布料、骨頭、木頭、玻璃、橡膠與複合媒材,297.2 x 221 x 221 cm,1997。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Peter Bellamy


可以與我們聊聊《歇斯底里之拱》(The Arch of Hysteria)這件作品嗎?

精神分析的起點,最早就是從研究「性」與「歇斯底里症」開始的。當時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與沙可(Jean-Martin Charcot)在巴黎從事神經學等相關研究,試圖找出病患們看似健康,卻出現特殊行為模式的心理根源。

路易絲對身體如何反映心理狀態深感著迷。《歇斯底里之拱》源自當時患者有時會後仰成弓狀、甚至顫抖的姿態。弗洛伊德的理論不斷變化,起初他認為女性患者遭受過性虐待,後來又推翻這一說法,認為是幻想導致心理問題出現。儘管也有男性患者,當時大多將歇斯底里症與女性聯繫在一起。路易絲選擇以男性來呈現這件作品,某種程度帶有女性主義的意識。此外,我們無法確定這個人是處於痛苦,還是愉悅的狀態。路易絲認為「性」佔據人們生活很大部分,這也是他作品探討的重點之一。

這件雕塑的模特兒是您,對吧?

是的。路易絲用石膏為我製作模具。我當時剃光全身的毛髮,然後他讓我後仰,將我的身體塑造成拱形,並用石膏固定這個形狀;一週後,我回到工作室,他繼續製作我的正面模具。其實這件作品並非完全按照我的身體比例來製作。路易絲在後期加工時,特意拉長變形,使作品更顯誇張與戲劇化。

《歇斯底里之拱》(Arch of Hysteria),銅、拋光銅綠,83.8 x 101.6 x 58.4 cm,1993。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歇斯底里之拱》(Arch of Hysteria),銅、拋光銅綠,83.8 x 101.6 x 58.4 cm,1993。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我們知道路易絲以「蜘蛛」象徵「母親」。童年家裡經營古代掛毯的修復與買賣,後來他也用布料創造出許多讓人驚艷的作品。能否請您為讀者們說明,他是如何將種種生命經驗轉化為藝術?

關於他的布料作品,大約是在 1990 年代中期開始的。我認為,這與他年齡漸長後,內在情感的無意識轉變有關。或許是因為他渴望某種母親的形象,一名能夠照顧、保護他的存在。他開始吟唱搖籃曲。使用布料創作,也與童年時母親修補掛毯的記憶有關。

早期他的作品主要圍繞著與父親之間的對立關係,更強調「切割」與「分離」。到了 1990 年代中期,他對母親的認同逐漸加深,開始將事物「拼接」、「聚合」在一起。這是完全相反的創作方法。他喜歡縫紉,那是奇特的可逆過程,因為線允許「做、拆、重做」,而不會破壞材料。相較之下,石材一旦切割就無法復原。此外,對年邁的藝術家來說,布料也更容易操作。

《好母親》(The Good Mother)(局部),布料、縫線、不鏽鋼,109.2 x 45.7 x 38.1 cm,2003。伊斯頓基金會典藏。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好母親》(The Good Mother)(局部),布料、縫線、不鏽鋼,109.2 x 45.7 x 38.1 cm,2003。伊斯頓基金會典藏。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人們經常談論他作品中的髮絲,其實他一開始並沒有直接在作品中運用頭髮,而是從自己的衣服開始的。這些衣服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幅幅記憶的畫面,記錄著他生命中的不同時刻。1940 年代的衣服、1960 年代的衣服、1980 年代的衣服等,他一直保存著這些衣物。意識到自己正在變老,路易絲開始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會發生什麼事?別人會把我的衣服全部丟掉嗎?他不希望這些衣物與記憶就此消失。因此,他將衣物拆解並融入創作中。他知道,當這些衣服成為藝術作品的一部分,就不會被丟棄,而被保存下來。

這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他的作品與創作媒材之間的轉變,從單純保存衣服的記憶,到使用布料進行創作,再到與母親與孩子的關係產生聯繫。這些都是無意識的轉變。一件作品自然而然引導出下一件作品,就像日記一樣。

《他消失於全然的沉默中》(He Disappeared Into Complete Silence),包含九幅蝕刻版畫與文字的書冊,第七版畫,25.4 x 35.6 cm,1947。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他消失於全然的沉默中》(He Disappeared Into Complete Silence),包含九幅蝕刻版畫與文字的書冊,第七版畫,25.4 x 35.6 cm,1947。 ©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攝影/Christopher Burke


在您的記憶中,路易絲是一名什麼樣的人?有哪些興趣?他的個性與藝術創作,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麼?

路易絲既聰明又充滿好奇心。他可以是充滿魅力的女性,知道如何展現自己的風采,也很會調侃別人,甚至帶有冷酷的諷刺意味。不喜歡跟風,不盲目追隨潮流。性格中帶有某種少女般的純真,但同時也具有強烈的控制欲,不喜歡別人對他發號施令。在藝術創作上,他無所畏懼,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就像一隻躲在暖氣後的小老鼠,內心脆弱而敏感。

隨著路易絲愈來愈有名,很多人都想來拜訪他,但他對此感到厭倦。他不想談論自己,更想了解別人。每當有人來訪,我的工作就是讓對方喝點酒,對方就會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這樣路易絲就會覺得很有趣。

認同路易絲創作的年輕藝術家也想來見他,然而路易絲從不認為藝術家處於社會高位。基金會保存著他從13歲以來撰寫的日記。他曾說:「我之所以創作藝術,是因為我無法用語言表達。」視覺對他來說是一種稀有的語言,並非所有人都能讀懂。而藝術作品不需要話語來辯護,它本身就能自我解釋。

手稿(LB-0464),27.9 x 21.6 cm,約1959。©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
手稿(LB-0464),27.9 x 21.6 cm,約1959。© 伊斯頓基金會,經紐約 ARS VAGA 授權


您擔任他的助手 30 年,目前仍致力於推廣路易絲的藝術遺產。這麼多年來,支撐您的動力是什麼?未來有哪些規劃嗎?

路易絲是位讓人驚嘆的人,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很幸運能與他共度人生。希望大家能夠直接感受他的作品,並與作品產生個人化的連結與體驗。除了教育推廣,最近我們也計劃拍攝一部電影,講述路易絲的人生故事。這不會是一部紀錄片,而是根據路易絲生平改編的電影。

1993年,路易絲與 Jerry Gorovoy 正離開布魯克林工作室。 © 經紐約 ARS VAGA、蘇黎世 ProLitteris 授權,攝影/Vera Isler-Leiner
1993年,路易絲與 Jerry Gorovoy 正離開布魯克林工作室。 © 經紐約 ARS VAGA、蘇黎世 ProLitteris 授權,攝影/Vera Isler-Leiner


Art Talk|路易絲・布爾喬亞 Louise Bourgeois

法裔美國藝術家(1911–2010)。早期專注繪畫、版畫,1940年代後期轉向雕塑。曾因沉浸於精神分析有一段創作空白期,而後發展出形狀有機的雕塑。隨著藝術界思潮改變,他漸漸受到注目。1982年,路易絲成為首位於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舉辦回顧展的女性藝術家。終其一生,他不斷探索孤獨、嫉妒、憤怒與恐懼等主題,在不同形式、媒材與規模間交替,具象與抽象間轉換,以巨大的蜘蛛、牢籠及一系列舊衣服製作的織物等作品聞名於世。

路易絲・布爾喬亞,1993年拍攝於布魯克林工作室。 © 伊斯頓基金會,攝影/Philipp Hugues Bonan
路易絲・布爾喬亞,1993年拍攝於布魯克林工作室。 © 伊斯頓基金會,攝影/Philipp Hugues Bo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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